(陈破空中篇小说《台风》原载美国《今天》杂志,1999年夏季号)
陈破空中篇小说《台风》试读:
我是在九年之后,才重新听到梁丹这个名字的。
这是在北京逗留的最后一天,次日清晨八点钟的飞机票已经订好。下午三点钟的时候,廖学海告诉我梁丹在北京。廖学海是我研究生时代的同学。当我办完出差公事,他特地请假陪我游览首都胜迹。向我透露这个信息的时候,他完全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。他绝不曾意料,这个小小消息会带给我致命的震撼。
天坛公园里,我们正趴在圆环形的回音壁上,彼此开心地呼话。开始我并没有弄明白,提到梁丹这两个字时,二十米开外,廖学海那张表情平淡的脸上所特写的深长意味。他那含混不清的造句也大大缓冲了我的震动。但我还是很快醒悟过来。
什么?梁丹在北京?她怎么会在这里?我毫无准备,大吃一惊,朝着前面的廖学海,我忘形地脱离回音壁大喊起来。公园里游人如织,有好几个人掉转头来看我。一贯不露声色的廖学海,突然“噗嗤”一声笑了,他透过回音壁戏道:当年说你,你还不承认,你他妈真的爱她?至今不忘!
廖学海毕竟不是一个惯于开玩笑的人。果然,似乎要省去我不必要的疑问,他径直掏出衣袋里的一部条型手机,恢复他漫不经心的常态,斜着脑袋打电话,向另一个人要梁丹的电话地址。几分钟之后,他从适才低头记录的小本上嗤地撕下一页纸,很干练地递给我,静穆的姿态里,透着几分义气的潇洒。
我也是偶然才知道的。说着,他将一截掐灭的烟蒂随手扔进垃圾筒,像是要掐断这个即兴的话题。对他来说,对这个话题的兴趣,像刚刚过完的烟瘾一样消失了。
自从那次海上旅行之后,彼此间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,也没有打过一次交道。我们,主要是我和梁丹,即使偶尔在校园里相遇,避不过去时,至多是相互点点头,极严肃且仓皇的样子,然后匆匆走开。更多的时候则是佯装没看见。目光中有不可触及的东西,极度过敏的和极度脆弱的。
整个小集体做鸟兽散。而就在几个月前,六男女不可思议地频密往来,成群抱团,一派如胶似漆景象。好在几个月之后就毕业了。我和何云,顺利拿到了硕士学位,双双毕业,远走高飞。本来还应该有杜志安,如果他还活着的话。而三名女生,梁丹,潘秀迪和刘琴,仍然继续她们的本科。她们还需要在学校里煎熬或者逍遥一年。
毕业,一种及时的、恰到好处的解脱。在细碎烦琐的市井生计和滚滚过往的商业人潮里,浑然忘我。学生时代的浪漫情怀和逢场作戏,象天上飘渺的风筝,渐渐在岁月的云烟间消匿了踪影。
...... ......
几乎一夜之间,她便成了名人。掌声,鲜花,伴着荣誉,如滚滚热浪,扑面而来。电话铃响个不停,父母及时退休,成了热线电话的接听员。一直梦想着出名,成为英雄。却从未意料以如此的形态﹕当地电视屏幕上以每日百遍的频率,展现她轮椅上的坐姿。轮椅上的她,多半是淡白夏装的侧影,因人们的欢呼而动情。最后几秒钟的镜头,是她喜极而泣的面部特写,拉近到眼镜片下泪光盈盈的双眸和泪珠润濡的睫毛。
这一镜头,予人印象之深,犹如家喻户晓的广告。出名,竟需要付出如此高昂的代价﹕半身残废。似她所愿,又不似她所愿。
厄运,降临于一年前的秋日,加班后夜归的她,与一部鲁莽的三菱吉普狭路相逢。
那天晚上,走出写字楼已是十点多钟。整日置身与大自然相隔绝的空调环境,胸腔的郁闷几同窒息。赶制那一迭厚厚的文件,已将她的精力耗费殆尽。她浑身乏力地倚靠着自高层快速而下的电梯侧壁,如自由落体。面对这座几乎每天都长出新钢筋,生出新砖头的南国都市,一迈出电梯,她的神思便开始恍惚。
远处是鼓荡的海风,近处是飘摇的霓虹。按理,交通的高峰期已过,她大可以持之从容。距写字楼不远的交叉口,她觉得车辆并不稠密。她急于过街,不觉就已到了马路中央。她只注意到左边的车流,却没有提防右边。那段处于翻修期的马路,既有弯度,也有坡度。刚刚过了中心线,一辆三菱吉普车就悄没声息地自右侧直扑上来----“简直是‘谋杀’﹗”事后每当她反刍到这一细节时,都几乎要惊叫起来----待她发觉时,那一瞬间,贴面贴背,都是车浪。成堆的铁壳怪兽,像是突然间由地底里冒出来的。她顿时溺身车海。
如果不是过于惊慌,惨剧或可避免。大概司机也是在瞬间传染了她的万状惊骇。于是,几乎就在遭遇那辆吉普车的几秒钟之内,她被訇然击倒。而在她最后的知觉中,被击倒的却不是她,乃是半空中挥洒成千百块碎片的车辆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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